我坐在窗前。景阳赶过来,伸手要挡在我前面:“陛下,吹凉风恐怕伤身体。”
我挥开他正欲关窗的手:“别来烦我!”
冷风迎面呼啸扑入,吹得我的眼睛生疼,我用手背去擦,泪水还是不住地往下掉。
远处有不知名的宫女在弹奏琵琶,乐声隐隐约约,随风飘近,曲调极哀怨凄婉,夹在风声中又细若游丝,仿佛有个小宫女在哀诉,无力的哭声从不知名的深宫角落传来。
“哗啦啦!”枝头栖息的喜鹊好似都被这哀泣似的乐声惊起,一个个扑扇扑扇翅膀飞走了。
“你去,把那人的琵琶砸了。”我面无表情盯着手中的事物,另一只手指向乐声传来的方向。捏在手心的是一方细绢小帕,我把它翻来覆去地揉,好像要把什么从它上面揉掉。它皱成了一团,可上面的颜色还是那么的刺眼。
景阳迟疑着。我转动眼睛,斜斜看了看他。他垂下眼,一步,两步,退出去。
再仔细听去,那依稀不明的琵琶曲就没有了。风声呼啸,只模模糊糊听见远处的巨响,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,逼真得能让人几乎看得见碎木片四处飞溅之状。
景阳再次出现在身旁。我轻启双唇,慢悠悠地吐字:“一块木头都舍不得,换了是个人,岂不是更舍不得?”
景阳呆住了,马上决然转身,脚步匆匆离去。
我屏息听着。虽然相隔太远,仍是听不真切,我却满意地弯起眼眉,埋头在自己的手臂里,闭着眼睛笑。
景阳,景阳,你真是个温柔的人。
温柔!我把这两个字在舌尖上重复了一次,按住自己的心口,忽然惊出一身冷汗。
一时间,我沉浸在极度的悲伤中,呼吸急促得几乎喘不过气。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,滴答,滴答,一颗颗掉落在手中的绢帕上,把雪白的丝绢浸透了,我方才将它紧攥在手心时弄皱的纹路,也一条条舒展、化开。
唯有那上面的一点殷红色,经过一个夜晚,更加凝固了,任凭泪水肆意滴落其上,丝毫不见消融,只是颜色加深了而已——
那么短暂的等待,在满心憧憬的新郎看来,是如此的漫长。
自从凤舆过了午门,皇宫便沸腾起来了,新婚皇后的仪仗所经过之处,一片片响起如雷的欢呼。
怀着忐忑的心,我在半透明的纱帘后,紧张地注视着。车队最前方的节钺羽旗通过重华门,然后是二十骑乘马的奉节使者,浩浩荡荡的车队渐渐进入视线中。
我紧紧拽住纱帘,心砰然直跳。新娘在侍女的搀扶下,慢慢步出凤舆,只见是明眸皓齿,墨发雪肤,真正不可方物的美丽,甫一露面,南宫宫殿群的金碧辉煌便黯然失色。
“嘶啦!”薄纱窗帘生生地被我整幅拽断。众人齐齐向我藏身的窗子看过来。我跑回大殿中央,换上一副镇定的笑容。“合卺宴开,皇后入就位。”司仪官唱道。
道路两旁的女官依次跪伏在地。我的妻子,普天之下最完美的女人,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,小心翼翼地,一步一步向我走来……
“陛下!”
一起身,眼前的景物摇摇晃晃,都站不稳了。一屋子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围近,轻轻从后面扶住我。我故意一个趔趄,把全身重量都压在皇后身上。侍女们识趣地躲开。
“怎样知道自己是不是醉了,你知道吗?”我挟住她的臂,感到它害怕得往后缩,在主人的强作镇定下又迎上来,勉力支持住我的重量。我伸出一只手指,在眼前晃了晃。“我教你了,如果能看见两只手指,就是喝醉了。”
她睁大眼睛,紧张得只会喘气了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我歪着头,凝神注目一会儿,笑了起来:“这两个指头也真是形影相随,一个往哪里走,另外一个都要跟到哪里。”
皇后的脸颊飞起两片红晕,更加娇艳俏丽。她不敢转过脸去,只好把头压得很低。
也不知道是她扶着我还是我挟着她,我们两个一起朝着床的方向走了几步,在床跟前双双跌倒。她恰恰坐到床沿,我整个人跌在女孩的脚旁,只有手抓着她的双膝,抓皱了石榴色的云英长裙。
我就势倚靠她的膝头坐着,轻柔地揉着饰边精致的裙裾,仰头凝望她。她就是再低头也躲不过去了。
半晌,我小声开口:“……要是不愿意,我不勉强你。”强迫无辜的女孩子是罪过,她惊慌的神情让人这么觉得。
想不到,她更慌乱了:“陛下,不、不……”
我把她的一只手握在掌心,抚摸着手背:“那……就……?”
她不敢抬头,一低头却又对上我的视线,只能拼命地摇头,像被放在热水里的鱼一样不知如何是好,急得眼圈红了。
“到底是想还是不想?!”我焦躁起来。女孩泪如雨下,答话的声音微不可闻:“……想……”
我眨眨眼睛,爬上床。
……红纱帐放了下来。我揉揉眼睛,一张清俊的脸出乎意料地从脑海里一闪而过;我猛地抽了一口气。一双似乎时时含笑的眸子,一双总是亲切地注视我的眸子,一双温暖得能够消融我心中冰封的眸子,在心中挥之不去。
算了,不要想他。我挥挥手,扯过一床锦被,从头到脚把两人覆盖在黑暗中。
不,什么也不要想,什么也不要想……不要睁开眼睛……我努力忘记过往的事情,心里默念着。
……
记得那一回,天黑沉沉的,是个阴天。我裹紧了披风,从温暖的内室出来,转过一道画屏,就看见了他。
我一直到现在还不明白,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坐立不安,特地跑出来看那绝望的双眼,徒增烦恼做什么?
禁卫亲兵们见我出来,纷纷停住了。他们也知道这号人物的厉害,平日皇太子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,固然即将变成刀下冤魂,可皇太子说不准一时心软舍不得,一声“慢着”,谁要手快的话,罪就大了。
我十分不满这些畏头畏尾的人,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,甩袖转入帘后。
利刃穿透人体,几乎悄然无声,我侧耳倾听,才能从武士们的脚步声中听出一点动静。
汤伯扶着我,艰难地走出来。我已经几乎不能站稳:“我要亲眼看看是不是死了。”
“殿下,您……和沈先生,说声再见吧……”汤伯的声音也哽咽着。
我皱了皱眉,摇头说:“不了,有血。”
……
——我点起一支蜡烛,掀起金丝鸳鸯锦被的一角。映入眼帘的一抹鲜艳,耀眼夺目,我下意识捂住嘴。
血。